A University Too Far
Pang | 2019.12.23
到了十一月份,事情发展到了顶峰,他们发起了三罢行动,希望瘫痪城市以迫使政府回应诉求。理工大学(Polytechnic University)外的红磡隧道是城市的要道,被成功封锁,但他们同时也被警方包围在了理大校园里面。
11月17号,经过一天的战斗,包围圈渐渐缩小直至关闭,学校内有一千多人被困。夜晚,“救Poly”的呼声在网络上蔓延。
弥敦道
晚上10点半,巴士在美孚被堵,有黑衣人在路上设路障,我只能下车步行。过了几条街又上了另一架巴士,因为旺角地区的活动,车最终也只到深水埗。下车时离理大还有4.7公里,步行应该不到一个小时。
弥敦道上已无车辆,马路上很多人,有些路口地下有砖块。另一些路口已有路障,还有被烧过的垃圾,消防员救熄之后正在离去。
接近旺角时,路上的砖块越来越密,而街上的人也越来越多。
向弥敦道尽头望去,一股蓝色的水柱由左边喷了出来。因为距离它还有几百米,水炮车被建筑物挡着,也看不清水炮击中了什么人。在街灯、红绿灯、广告灯箱的霓虹之中,蓝色的雾气竟然有种浪漫的感觉。
周围的人沉着地望着,没有人惊慌失措,似乎习以为常。
空气开始刺鼻。
加士居道
走到近前,水炮车已经沿加士居道退了回去,但空气越发辛辣。路口大概有三四千名黑衣人,很多人戴着防毒面具,但大部分人只戴着口罩,拿着伞、竹竿、栏杆、砖头,准备向前推进。
远处仍然在发射催泪弹,浓雾中车灯人影交错,只有强力手电和激光笔不时穿透雾墙。雨伞被纷纷撑开,有人声嘶力竭地喊道:“有gear的上前线啊!”
没有通称“猪嘴”的防毒面具,你很难走入催泪烟弥漫的地方,所以那个声音叫得迫切甚至有些绝望,而我只能向相反方向退去。
原本只是眼睛感到些许刺痛,想走到浓度不太高的地方休息一会。没想到瞬间已经睁不开眼,眼眶内外炙热难忍,脸好像被刀拉开了一道口子,只能眯着眼睛向后退。直到有个声音对我说:“我帮你洗一下。”
我侧着头,盐水缓缓喷进眼眶,火势渐渐被扑灭,感觉舒畅很多。慢慢睁开眼睛的时候,FA小哥已经在帮另一个人洗眼了。
烟散得差不多后,周围的人重新聚集,再次走上加士居道,向前推进。
一路走过去,地上都是水、砖头、拆下的护栏、破烂的伞,以及催泪弹弹壳,人们在砖头之间插脚前行。但没走多远,人潮开始向后涌来,站高一看,烟墙之中又喷出那蓝色的水柱。此时它已无浪漫之感,我们之间已没有什么距离,恐惧之心骤起。我于是和人潮一起涌进了右手边的小巷,但这时还没有安全,因为水炮仍然可以直射巷内。幸亏不远又有一个拐角,我在拐角前停留了几秒,听见背后面具下的呼叫“到啦!到啦!”,回头看到眼前黑压压的飞奔、开伞、墙后溅起的雾气、和最后一秒钟喷过来的水柱。
回到巷内,人潮的脚步慢了下来,慌乱消失地无影无踪,所有人几乎步伐一致,从巷子的另一端流回弥敦道。
路边有FA问一个大叔“要不要盐水?”
“留返比啲後生既。”(留给年轻人)
水炮车、催泪弹将加士居道打通,警车也由此开到了弥敦道上。离理大还有1.3公里,被驱赶的人群开始向南寻找通往理大的其他道路。
佐敦道
由弥敦道向南,下一个通向理大的道路是佐敦道。人潮陆续涌入,但没走几百米,对面天桥上有强光照来,接着就是催泪弹伺候。和之前不同的是警察似乎没有推进的迹象,也没有水炮车的影子,但为了防止万一,黑衣人开始架设路障。路上有很多私家车被堵,有人提醒他们”不要开冷气啊“。旁边的九龙佑宁堂开着门,牧师和社工拿着矿泉水站在门口:”右边祈祷,左边厕所,有水,可以休息“
”不要除口罩,有cctv。”
柯士甸道
佐敦道受阻,一部分黑衣人又沿着觉士道向南,继续寻找通往理大的路,一边走一边叫道:“救Poly,向前行”。走到柯士甸道时,又遇到封锁线。黑衣人经过弥敦道、佐敦道一分再分,到这里只剩几十人。他们打开伞,前后两排组成伞阵,试图挡开落下的催泪弹。我躲在一个弯角背后,背风位置,看着身边一穿着汗衫短裤的小伙子扛着一捆竹棍走进浓雾之中。
“就快到了”,”顶住啊“,两个黑衣女孩叫着。
这里离理大正门不到500米。
这种浓度的催泪烟,没有gear无法推进,很多人继续向南,走进小巷之中。上落几层阶梯,穿过一条弄堂,一行十几人又走到柯士甸路上。这些人基本都没有gear,只戴着口罩,几乎个个都在咳嗽。有街坊在楼上探出头来:”加油啊,光复香港!“。
天文台道
一直走到天文台道,这里是尖沙咀夜生活“蒲场”,也是示威者在“行动”中最接近理大的地方,离它的正门不到400米。但经过几次分散,到达的只剩下几十人,但周围有很多的街坊,还有刚刚喝完酒走过来看热闹的人。
路的一头有四五个手持防暴枪的警察,另一端黑衣人组成了伞阵,伞阵后面有人开始挖地砖。我从一个小巷里钻出来时,警察刚好向伞阵走过来,一对似乎刚刚喝完酒的情侣走过马路,男的拍照,女孩对着伞阵警告:“准备射啦!”
钻回巷子立刻就听见背后的枪声。从另一头钻出来,天文台道已烟雾弥漫。后排的人们走入附近的小巷和大厦走避,等烟散尽又回到马路上。因为警察只有几个人,所以放完催泪弹后又走了回去,而示威者人数也不多,在增援到来之前无法展开攻势向理大推进。
我打算回到佐敦道或者弥敦道,就沿着柯士甸路往回走,但发现路上有几个防暴下了车。有几个街坊站在一个大厦门口,看似也在等警察离开,我于是走了过去和他们站在一起,一个西方人拿着瓶啤酒,问旁边的中年人“Do you support the protest(你支持这个运动嘛)?”,他回答“I’m part of it(我已在运动之中)。”
刚刚布起伞阵的柯士甸道已被警察占领,天文台道的示威者被切断了后路。
佐敦道
此时已经过了午夜,我走回弥敦道,再一次处于两军阵地之间。左边是尖沙咀警署,警车排开,右边100多米处是弥敦道上的伞阵,其后是密密麻麻的人群。这时我才发现示威者的主力仍然在弥敦道上,放眼望去有五六千人,他们仍然期望可以推入柯士甸道甚至天文台道以到达理工。
这个位置过分危险,于是我沿着墙角向人群方向移动,很快越过“前线”走入“后方”。刚刚感到“安全”,就听到身后那已经熟悉的防暴枪声:“啪!啪!”
回头看,几条长长的抛物线落入伞阵之中,虽然偶尔还被示威者反方向抛回,但阵内的烟雾越来越浓。“后方”的人们组成了两排人链,每排上百人,用人传人的方式,向前线输送砖块和其他物资。“后勤人员”大多只戴着口罩,应该是来“帮拖”的“和理非”。
物资链
M发短信,她在上海街,“这里安全!”
从佐敦道到上海街,走街过巷,处处都是黑衣人,应该是从几个不同的“前线”撤回内街休息的人。为了“救poly”,油尖旺地区可能聚集了几万人。
在街心公园见到M,八卦了一下这几小时的见闻,得到了“今晚真是太激烈了”的共识。坐了一会,喝了几口水,从新闻上看到,理工大外面逮捕了很多人,一个个被反绑着坐在地上。沉默了一会,我问M,“再去前线看看?”
走回到大街上,这时出现两条不同方向的物资链,一条由弥敦道向南,一条由佐敦道向东,人数已达几百人。物资五花八门,甚至有束线带、头盔、凳子、铁皮、石灰板,但最多的还是伞、砖头、以及竹筒。
佐敦道和弥敦道交界有不少人在人行道上挖砖头,用小铲子、甚至螺丝刀挖,挖起来再用锤子一类的工具敲碎。一帮人围在一起,虽然人多但效率不是很高。
我们顺着佐敦道向前想拍照,没想到催泪烟太浓,被逼了回来。退回到交界处的时候突然听到很响的机械噪音,工地上的那种,哒哒哒哒。定睛一看,是一个南亚裔的大汉,拿着冲击钻在撬砖头。他带着头盔、但没戴口罩,浑身肌肉,青筋暴起,砖头不但很快地被翘起,而且还被冲击钻打碎,挖砖的人兴奋不已,围观也有人拍手鼓掌。
佐敦道上一座建筑正在施工,有竹竿搭成的棚架。几个黑衣人爬到架上,从二楼向下递几米长的竹竿。很多人自告奋勇地在下面接着,要么自己送上前线,要么传给物资链。物资链接到竹竿,一双双手顺着传递过去,几分钟之后就送到伞阵后方。
前线
风向不知什么时候变了,佐敦道上的催泪烟越来越浓。“眼睛好痛啊”,M叫道。很多人从前线退了下来,FA在帮他们洗眼睛。
在佐敦道的尽头,有几百个黑衣人正组成伞阵,打算向前推进。大量物资被送到伞阵之后,但没有被立即用上。和之前开花时的“防守战术”不同,黑衣人现在的目标是“进攻救人”,除了砖头之外,不需要架设繁复的路障。
在后排看不见前线的动作,只能看到伞阵的剪影印在白花花的烟墙之上。一阵猛烈的炮火之后,催泪弹再次雪片般落下,至少四五十发,甚至慢慢盖住了伞阵。
这是整晚见到的最浓烈的攻击,人们抖动雨伞,但烟雾并不消散,后排开始松动,很多人即使带了猪嘴都忍受不了,陆续从前线退下来洗眼洗脸。但催泪弹越打越远,越过了伞阵,打到“后方”,甚至落到我的周围。
这时我见到了第一个伤者。一个男孩由两个FA搀扶着从前线走回来,他的眼眶和眉毛上血流不止,但神智清醒,眼神镇定。FA说他是被橡胶子弹或者布袋弹击中的。
另一个头缠纱布的伤者似乎也是被流弹击中,虽然他也睁着眼睛,但需要几个FA抬着他走进教堂。
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一个长辈,胡子花白,但全身Full Gear。黑衣黑裤,护膝护腕,脖子上挂着6500防毒面具,头盔挂在背后。他小腿中弹,伤口已经包扎完毕,由一个FA搀扶着,很吃力地走进教堂。后来在教堂厕所看到他,弯腰洗手时膝盖无法弯曲,脑门上全是汗水。
过了两点半,佐敦道仍然没有进展,伞阵的位置和三小时之前一样。而催泪烟浓度越来越高,很多人退回了弥敦道。M发消息给我,说去教堂休息一会。
接近教堂时,背后一阵骚动,回头看去,人们从弥敦道飞奔出来,高叫着“走!走!”,向四周逃散。这只意味着一件事,弥敦道的伞阵被攻破,前线崩溃,速龙小队冲入人群开始实施抓捕。
虽然离着还有一段距离,但人群跑到身边的时候仍不免紧张。不过速龙只追到了路口,黑衣人见状也停了下来,重新聚集、转身、再迎头走了上去。后面有女生再次高叫口号,有人撑伞,走之字步,在地上拾起砖头,或点燃手中的瓶子,用力向对方扔去。
臂膀肌肉无法与枪膛火药匹敌,砖块落地离目标还有一半的距离,但催泪弹却在黑衣人脚边开花,不一会周围再次浓烟弥漫。速龙后面出现防暴,他们开始推进。
我不得不退回佑宁堂。
教堂
刚进教堂,大门就被关上,牧师让所有人安静,并重复:”右边祈祷,左边厕所,有水,可以休息。不要除口罩,有cctv。”
门厅里聚集着几个记者和社工,左边的走廊通向一个休息间,里面没有开灯,有几十人坐在地上。再往里是厕所,有四五个人在排队。门厅右边是礼堂,也有几十人散坐在里面。两个社工低声询问“需要水和食物吗?”,除了几个记者在看手机,教堂里人人都低着头,没有人说话。
我在礼堂内找到M,她看起来还算平静:“看来我们要在这里呆一会了。” (M事后告诉我她当时心里十分害怕)我们左边坐了三四个FA,背包头盔防毒面具摊在地上;前面两个蒙面男孩,3M 6000防毒面具挂在脖子上,头埋在手臂之下。
牧师走进礼堂,关上身后的门,告诉大家佐敦道已经被防暴封锁,门外就有防暴。“但让我们保持冷静,我们一起来祈祷。”
他走上了讲台,带领众人开始唱圣诗。
礼堂有雪白的墙壁,哥特式的窗框,木质的屋顶,屋顶上吊扇在转,钢琴声悠扬但歌声不那么着调,坐我们后排的一个男孩哭得很伤心。
唱完圣诗,牧师开始宣道。他说了很多,后来谈到了祈祷,为这个城市祈祷,为困在理大的人们祈祷,为街上的“手足”祈祷,为手持防暴枪的警察祈祷,也要为这个城市的政治人物祈祷。
我人到中年,汗衫短裤,一部手机,不太担心自己。我也不太会祈祷,从来没有祈祷过,但我不禁尝试了一下。
在教堂里呆了将近两个小时,隔着窗帘仍然可以看见闪烁的警灯,还能隐隐听见远处的枪声。
突然有社工走进门来让大家把gear藏好,好像防暴随时就会进入教堂。礼堂里的气氛重新紧张起来。此时琴声再次响起,台上牧师又唱起圣诗,并示意大家跟着唱。我们站起来,拿起刚刚发的唱本,唱得五音不全。
不到两分钟,另一个社工又走进来说:“现在佐敦道上没有防暴,外面有‘手足’走了回来,想离开的人现在可以抓紧时间离开。”
开门一看,街上果然一个防暴都没有,很多黑衣人重新占据了佐敦道,众人如释重负,一起走出教堂。
此时已过四点,在我告別了M、搭上小巴离开现场之前,速龙再次攻破佐敦的防线,黑衣人的大队人马回到油麻地,正向旺角撤退,离理大越来越远。
在街口再次听到绝望的呼叫:“手足返来啊,救poly!”